年初時,受到澎湖科技大學王院長的邀請,我來到澎湖參與一個村落踏查顧問的工作。主要任務是每月安排時間飛來幾天,遊走湖西鄉各個村落,與村長或理事長碰面交流,提出觀察見解。
往返幾次,走了十多個社區後,我漸漸感到有種無力感:村落很美,每個地方都有迷人之處,都有乍看之下可以著重的特色;有的村長或理事長們很有抱負,熱情的分享村落發展的主張,一切似乎都那麼理想,卻又有些無以言喻的沉重。
我一直思考,這沉重感從何而來?最後決定調整做法,從各村落間的遊走訪查,改成直接進駐某個村子,成為他們的一部份。換個方式說,就是從「由外往內看」改成「由內往外看」。
如何用「生活感」,打造一個人人想住的村鎮?
從那段短期村落遊走及這幾年到台灣各地方社區交流的經驗,我發現「無能為力的閒置空間」一直是一個無解的題目。熱門地段因為房價高而頻頻易主,最後導致房屋閒置,偏遠地方除了市場價值低落與人口外流而閒置之外,還有許多內外因素造成空間荒廢。
每次造訪湖西鄉各村落,我都會詢問哪裡有可使用的閒置空間?村長或理事長總能很快指出位置:「這間主人回台灣看病後就沒回來了,才剛整理到一半,現在沒人啦。」「這間夫妻分開後就沒在用了,不過租金滿高的喔!」「這間的人都搬走了,但裡面有拜祖先,每年會回來一兩次。」「這間是某某單位的資產,空很久了,但他們沒有想出租。」甚至還有村長興沖沖又帶著某種無以言喻的情緒隨手一指,「這一排全是空屋!」。
我多年前落腳的台南正興街發展至今,也因為縉紳化過程而開始有高價空屋閒置的狀況出現。帶著這些反省與觀察,我對各村落提出的主張幾乎都包含「設法讓閒置空間釋出,用很低甚至免費的租金吸引人來進駐」。
辦活動或是展覽,能帶動的是一時的人潮與錢財,但居住空間能在本質上為社區注入活性。而要吸引移居者,該強調的就不再只是放煙火或燈光秀,而是「生活感」、「宜居性」、「鄰居們的善待」這些民生基本。若我們早就知道人口過度集中於都市,再加上現今個人或自由型態的工作比例越來越高,那麼偏鄉要卯起來使力的主張,便是透過「比都市更值得投入人生」的環境來搶人。來吧,我這好山好水,來跟我當鄰居吧!
然而,也就是這樣熱血沸騰的主張讓我感到無力。每個地方都適用,也都有其窒礙難行之處,地方有地方的紋理與人情世故,人家在這邊活了好幾年好幾十年好幾世代,豈容我這「顧問」翩然飛來聊個兩小時,就能改變世界呢?
帶著這樣的矛盾心情,我決定改成由內而外由下而上的行動,帶著曾一起用廢棄材料在正興街路口打造遊樂園的夥伴們,進駐龍門村。
從廢棄材料出發,「廢柴團隊」物盡其用
龍門村不小,就我向來喜歡從小處著眼的個性,本來該選擇青螺村,但當時受到龍門村的召喚,是親眼見識到那股「我們不要風車,要把家園變美吸引你們來!」的氣勢。村長帶領幾十名老少村民,自發動員,每日淨灘,持續至今已半年多,總算把整片後灣從滿佈垃圾的沙灘變成馬爾地夫般的夢幻海灘。每次去那間熟悉的路邊小吃店吃飯時,老闆娘也會帶著有點累又堅毅的口吻說,等等瞇一下就要再去淨灘了!淨灘成為龍門的日常生活,悶著頭做,自得其苦,苦中作樂,後來陸續得到各界的注目與肯定,我與夥伴也在這段期間進駐了龍門村。
進駐,首先就必須要有一個據點,一個空間。為了從展開空間的過程中挖掘地方能量、深入村落,再怎麼樣都得自己想辦法搞定,當然不是去租一間辦公室,而是直接以「顧問」之名,投入空間的尋覓與改造,讓「顧問」不再只是頭銜,而是邊說邊做,邊與村民「搏暖」,邊被村民觀察的行動。
然而,到底該從哪裡開始呢?順著閒置空間的觀察反省,我走出的第一步,便是從當地返鄉居民引薦自家親戚的荒廢老古石厝開始。
這棟兩層樓的小小房子,位於屋主居住的新房舍旁,由於多年無人使用,逐漸變成倉庫。屋主阿和得知我們「以修代租」的空間活化概念,覺得「為了龍門好」,願意免費提供給我們使用。但另一個問題來了,我們是以顧問之名來駐村的,沒有空間裝潢的經費,所以便順勢提出「以從海邊撿拾的木料或路邊棄置家具來進行裝潢」的主張,廢柴遊樂園團隊正好可以發揮一下所長。
此時,我們這隊非典型顧問群組的成員,是由我擔任觀念提出與資源媒合者,另一身份是書店老闆;另外兩位是能天馬行空提出閒置材料再利用的maker,一個的本業是杏仁茶老闆,一個則是跟隨顏振發老師學習電影看板繪製的多工者。規劃則主要以「架高通鋪」作為多功能的睡覺聚會空間,再搭配幾個桌面與基礎收納區。
開始動工前,我們四處尋覓材料。隨村民淨灘時觀察,海廢能轉為建材的物料有限,大多僅能用做裝飾;開著車沿路探問廢棄材料的方法也用過,花了不少時間在觀念溝通與搬運,我們「以廢棄材料改造廢棄房舍」的想法似乎太天馬行空,幾度徒勞仍不足以達到物料需求。此時,屋主返鄉的親戚為了紓困,提供我們一萬元當作基本修繕的初始資金,用來購買五金材料及部份木料。為了這一萬元的使用法,我們曾停工討論過一次,是否要一次購足裝潢材料?怎樣才叫夠?不夠怎麼辦?……果然,只要以金錢運用為討論核心,就容易讓人迷失困頓。
後來,我們拉回一個原則──「廢柴為主,建材為輔」,只有絕對必要時,才以紓困資金購買材料,例如油漆、面板、五金、電線等等,其他則繼續尋覓閒置或棄置物件,繼續花時間在「溝通」及「免費取得」上。
不只「生」出一間改造宅,還「生」出在地的生活連結
如果把我們當成「裝潢工班」,絕對會被認為是沒有效率的單位。但地方介入若要認真談效率、談KPI,是否太偏向產業發展標準的思維?我們在這段時間裡「置身其中」,與居民一起想辦法、順著屋主阿和的關係去借用施工器具、被村長及鄰居照顧餵食、騎車穿梭在巷弄與陌生居民點頭招呼、被賣雞排的大姊兇過後慢慢相處知道其實她很健談、在宮廟年度的繞境活動中幫忙扛轎、或是施工完畢後聽他們吐苦水喝酒……種種過程,或許逐漸構成地方創生中的「生」。
於是,我們就在「到底他們在幹嘛」、「好像在撿垃圾蓋房子」、「做得好慢像在摸魚」、「原來棧板可以這樣用」的鄉親傳言中逐漸被認識。有時候去跟不相識的居民問事情,他們都會知道我們在阿和家改造房子,牽腳踏車去修理也會立刻被認出來,說「這是阿和他爸爸的車嘛~」。我們在這段過程中所牽扯進入的地方人情事故,反而能讓人稍微窺探出一些地方處事的紋理,不要太急、也不要太自以為是,不要說要拯救什麼,地方創生的「生」,必須用「熬」的才會有味。先開啟地方聽覺、知道不同的聲音與立場,才總算可以說得上有那麼一點點的開始。
辛苦找尋材料的過程中,我們也不放棄把搜尋雷達指向那個早已存在、正在匯集棄置材料的大型回收單位,那當然就是「環保局」啦!若能媒合,我們就能省下四處尋覓、往返載運的過程。幾番從上到下的接觸溝通後,總算在上個月達成共識,由澎湖環保局再生工廠提供他們用不到的物件材料給我們。當時發信給協助促成的科長說:「只需要其中一小部分,形成再生工廠與閒置空間媒合的一點契機,用意良善的循環,便是一個開端。」
雖然與環保局的溝通期間,空間的裝潢已經進入尾聲,修建材料從海邊、路邊、鄰居家中陸續取得,但能透過環保局從民間集合而來的材料釋出,創造循環,那這樣整件事情便變得更完整。於是我們又從再生工廠的釋出品中得到六個物件,一一進入空間內。由於這種資源與空間再生的觀念在村裡實踐,附近一位經常來看看我們在幹嘛的鄰居進哥,還主動說要拿家裡的木材跟我們交換一張椅子。看著進哥笑笑的推著板車來載椅子的樣子,實在覺得太有意思了。
目前空間已經大抵完成,我們每次來時就住在裡面。時序入秋,氣溫宜人,偶爾陣陣海風吹來,頗有度假小屋的感覺,當然沒有精美的浴室,但整理過後再準備安置一個回收來的檜木桶入內,詩意便有了。架高的木地板可以睡覺、可以工作,搭配各種棧板再利用的檯面,陽台也有納涼的位置。
接下來,我們打算以此空間號召來長期換宿的人,讓大家一起來體會龍門生活。廢柴創作夥伴為此空間取了一個名字叫「龍和居」,顧名思義是龍門與阿和哥的聯名,衍伸的含意,則是這段期間感受到社區交往中很值得深思的題目──「融合」。從一個閒置空間開始,帶入一些觀念,透過地方的交陪,轉化培養出一股擾動的力量,這種改造的過程,也給予我們更多啟發與想像。
於此同時,洪村長帶領村民的淨灘日常仍在繼續,總算還原美貌的沙灘在一陣颱風過後又再度滿目瘡痍,村民們照樣鼓起力氣彎腰拾取,一袋一袋,一車一車,讓我們在每日的工作告一段落時,總是嚮往著奔向沙灘跳入海中,欣賞龍門的特有的夕陽美景。生活感有了,有些事情或許要開始發酵了。
資料來源:獨立評論@天下